诗歌是“艺术”的真实
———记桑恒昌先生在诗歌朗诵会上的讲话
诗,我告诉大家,包括文学,都是一种悲悯的情怀。
写诗需把生活内化,然后再诗化。生活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是有区别的,我们要的是艺术的真实。
一、我们需要开拓文学视野
昨天(07月22日)咱们山东省有一个“夏青杯”朗诵的比赛,山东赛区的决赛,我是评委。点评的时候,我说的最重要的意见,就是我们要开拓我们的文学视野,我们的文学视野太窄。
一个人上去朗诵了,顾城写给谢烨的一封信,其实是情书。他这么爱这么个女子,最后还找斧子把她劈了,他再自杀。且不管这个诗写的好不好。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,我却用它寻找光明... ...”暂且不说。他就是个杀人犯。你读这封信,难道就不会想到那血淋淋的场面吗?
这些年诗人自杀的大有人在。我就说诗人怎么这么脆弱呢?
弟兄们怎么了?活的那么的不坚强?
诗是从心里疼出来,在心上生长的文字。
你疼过没有?如果没疼过,那绝对不可能写出叫别人疼痛的诗。小房写战场上的那些诗,确实感同身受,那些个东西不是我们这些人靠想象能得到的。但是你能不能把它诗化,这是一个本事。
二、要把场景情感化,再把情感诗意化是非常难得的
前不久,我去采访朱彦夫。
大家知道,他腿没有,胳膊没有,左眼是个贯通伤,现在还是个洞。他说:“在朝鲜战场上,我断了四肢,但是救了一千多人。”我说朱老怎么回事啊。他说当时炮弹打过来了,把四肢打断了,肚子上打了一个洞,他要用残肢往里去堵。但他四肢不敢动,因为他一动,那炮弹就会漫天遍野的打过来。他周围潜伏了一千多个士兵,那一千多个士兵都会丧命。战争结束了,就剩了朱彦夫一个人在这个沟里躺着,往肚子里捣肠子,这个时候过来一个美国大兵,大概是个翻译。会中国话,问他,有吃的吗?他说:“你把我翻过来。”他这个背上有炒面,这个美国大兵就喂他,一把炒面一把雪。喂饱了朱彦夫,他自己也吃饱了,他想走。朱彦夫说,你把我抱到那个高处,这样打扫战场的能发现我。这个美国兵叫库克。后来战争结束了,他们还有联系。现在要拍这个电影。邀请我当这个电影的文学总监。我说,就这样设计,开头那一句话也不要,就光有画面。当库克把朱彦夫抱到高,给他打了军礼,说“上帝保佑你”,扭头就走。荧幕上就这一句:“一个从自己尸体上站起来的人。”
把场景情感化,把情感诗意化,这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。你可能经历那个东西,确实叫人不忍卒读。你说出来说的那么感人,但一旦形成诗,却不那么感人,没有原来的那种力量。
三、生活中的素材其实非常丰富
一个县城边上有一个精神病医院,精神病医院的不远处有一个炮仗厂。
有一天,从精神病医院里跑出来一个中年妇女,一看就是神经病那种。进了炮仗厂的院子,很高兴的就把案子上的一个桶抱起来。
这个桶里其实是火药。如果这个桶掉到地上,爆炸了,那这现场立马就会变成一片火海。所以工人看到了,就都向她喊:“你快放下,放下,那是炸药。”
可精神病人听不懂啊。
工人一看这情况就都开始跑,一片混乱。
就在这个时候,一个护士跑过来了。叫着她的名字,说:“你怀里是你的孩子,你要小心。你把他放下”
女人眼光瞬间就不一样了。就这么一个疯女人,傻女人。她笑着轻轻的把“她那个孩子”——那桶炸药放回到台子上。
这些东西你掌握的多了,不写诗,不写文章,你说给人家听。人家是很有共鸣的。
早年在西藏,是可以打猎的。有个非常优秀的射手,打藏羚羊非常奇绝。有一次就带着猎枪去打藏羊。“追到了这么十来只藏羚羊它们跑,我就骑着马追,追到后来就看到前面有个沟。肯定这个藏羚羊都是他的猎物,哪个也跑不了。但当他举枪射击时,万万没想到那个大藏羚羊开始起跳,那种跳是根本跳不过沟去的跳。当大藏羚羊跳到沟中间的时候,小藏羚羊开始跳,把大藏羚羊的背当成一个支点,再一跳就跳到了沟对面。大藏羚羊,大家都知道肯定是摔死了。那位猎摔了猎枪,磕了个头,再也不打藏羚羊了。
生活当中其实这种素材非常丰富,但我们天天见面不知情,习而不察,被生活淹死了,被诗情淹没了,也不知道诗在那个地方。这是我们的一大缺憾。
四、诗歌创作是需要培养发现能力和提炼能力
有一年,一批作家去济钢采访。第二天参观焦化厂,日本代表团也在那里。那个翻译说:“你们把最宝贵的东西从烟囱里放跑了。留下的是副产品的副产品。”我就问那个翻译他说的是什么意思。他说炼焦的过程中,烟囱里的烟其中有一百多种元素,我们发现不了,或者发现了提炼不出来,我们只拿着最不值钱那个焦炭当宝贝。
法国总统密特朗来山东访问。到了张庄机场,然后直接奔曲阜。到了曲阜,到了奎文阁的北边,可能走累了。外国人很随意,穿着那个大衣,就在那个台阶上闭着眼休息,歪着身子。摄影记者,给他拍了很多的照片。外国一个大国的总统,歪肩斜背的拍的这个照片,放到会议室里。
有一年,诗人公刘看到这个照片,说,太好了,还起了个名字:倾听龙的心声。
其实咱就看不出这个东西的内涵,他就看出来了。西方一个大国的总统,到了曲阜,到了将近三千年文化积淀的发祥之地的曲阜,身后是雕龙大柱,他闭着眼在那里做倾听状。
这些东西就是我们的差距,就是发现了、发现不了。
首先是发现,发现之后是思索、凝聚之后才是表现。表现为诗句。
五、好诗要有灵魂
鲁黎这个人大家知道吧。他是个多灾多难的人。平反之后到山东来,我是山东陪他一个月。我就看他怎么发现这个诗。现在咱们课本里还有他的诗,叫《泥土》:
“老是把自己当作珍珠,就有时时怕被埋没的痛苦;
还是把自己当作泥土,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。”
当然,现在看起来也不是他的什么太好的诗,但都是老先生的遗存了。
那时候,我就开始关注他。
到了泰安,一下了火车。那时候先看到流水。我说鲁老,我得了两句诗。他说你说说看。我说:“泰山如此的好客,远远地跑来迎我。”当然现在看,那都不是诗了。
到了中天门看南天门那条路。我说鲁老,我又得了两句诗。他又让我说。我说:“当年这里跌下来一道瀑布,凝固了形成这条山路。”他也不说话。
这个人真是固执。穿着一身粗布衣服,背着个包,中间休息的时候拿着个萝卜来,我们两个吃。他的一个茶缸子,还是抗美援朝的那个茶缸子。忘到台阶上,我给他背到山上,为这个还写了一封信。他说:“我这一辈子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。有病了,把自己关到屋里喝上两壶水就好了。”在泰山上住了一夜,返回来。到了斩云劍这个地方,他主动提出来,咱俩休息休息,我知道,泰山触动了他。这时候看南天门十八盘那条路,就像一个风筝线在哪里飘着,在那里立着。
他终于开口了:“恒昌,我得了两句诗。”他说,
“我看南天门那路啊,就是我跌落的一根白发。”
我说:“鲁老,你这诗好啊。”
他问我好在哪里。我说有灵魂。
当时他拍了一下腿,他说,诗就是要有灵魂。
鲁黎是毛泽东的亲戚。文化大革命当中毛泽东曾经问过,鲁黎哪里去了。那咱现在这个关系学,很好解决的,这是一。
再一个,他离婚了。他有个女儿,在他和前妻之间,也有过从甚。他的前妻子官做的很大。中共中央委员,天津市委第一书记,王曼恬就是。鲁黎劳改坐监狱,千难万险。你想想,要放现在说,要叫毛主席知道了,叫他前妻知道,随便批上几个字,他的命运就完全幡然改变。可他说:“如果那个样,我还是诗人吗?我还是鲁黎吗?”
当你理解了这些东西,你再看南天门那条路,那就是他跌落的一根白发。
二十多岁,早生白发。咱生了白发在头上,他生的那个白头发在头上都长不住,都一根根的落下来,像南天门那条路。
我后来写过一篇小文章,现在可能在他纪念馆里放着,就是说这件事。
下不对这个功夫这一辈子啊,只能在浅水里扑腾,即使很感人,但是想成为诗人,那是非常非常难。
六、文学是有悲悯的情怀,需要“艺术的真实”
前不久,诗人李老乡去世了。李老乡是我很敬重的一个人。在中国的诗人当中,我见的很多,他应该算是最丑的一个男人。我就跟他说:“这个老乡,你爹你妈没给你设计个好的封面,你内文还是不错的。”他死在天津,比我小一岁,七十五。写了很多好诗,写过一首买房子的,咱也买房子,谁写出过那种沧桑:
“我被挤出一种境界 我可以
伸胳膊伸腿了
我买到了江山
“我买到了江山
买到了十五平方米的高层房间
我要发光 发60瓦的光芒
照耀我的小天小地
我的二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
夹着铺盖卷的妻子儿女
涌进门了 我饱含热泪
举起伟人般的手掌
拍了拍我的人民”
一句多余的话没有,但多少沧桑。十五平方米的房子,买了这就心里很安慰了,这就是有家了。在这之前儿子、女儿和老婆就到处的奔波,无家可归。这个时候有家了很高兴。夹着铺盖卷拥门而入的时候,我泪流满面,举起伟人般的手,拍了拍我的人民。多少沧桑。
诗,我告诉大家,包括文学,都是悲悯的情怀。想高兴的去写,绝对写不出来。
所以这一种化,生活内化,然后再诗化。我们做的其实是这样一个工作。
它不是原原本本的,生活的艺术是真实的,但它不一定感人。我们要的其实是艺术的真实,而不完全是生活的真实。
我希望大家在这方面下一些功夫。